中午时分,在镇子最地势低洼的巷区,几乎是地窖一般的建筑,老好人桑诺之家。
“咚咚咚。”
“咚咚咚。”
接连不断的敲门声从外边开始。
“来啦来啦……”
里边,不到两秒,一个沙哑的中年男人的声音从门后响起。
“嘎吱”的一声,凹嵌进墙壁的程度极大且厚重的门就此打开。
一脸悠哉悠哉的桑诺,以破碎成片的声带,哼着若有若无的小调,高大的身影从深色的背景中出现。
“请问是老好人桑诺的住所吗?”
由于严重的厚度而无法辨别性别的声音,却如同平常邻里之间的答话让人安心。与往常一样,开门之前,桑诺粗壮的大手放在了门口旁边的架子上,凭着感觉在一排钝器和利器之间摸索。
那么,接下来会出现怎样阴沉的面孔呢?
是一脸急不可耐的盗贼头目,还是骄傲英挺的宪兵队长呢?骨子里不是一个世界的人,马上就要在眼前出现了!
桑诺如此这般想着,隔在两人之间的缝隙越发张大了。
“诶是也是也……呃请问有……”
嘴上讨好地欢迎,并没能掩盖声音的粗鄙。
就在下一刻。
光线涌入的同时,那刻着不止一道疤痕的眼眶,干瘪地耸动。随即,干涸之中泛起湿润,鳄鱼之泪也挤出了一些。
什么嘛。根本就是一条沙丁鱼。
“呵呵棵棵、棵……哈哈哈。”
桑诺感到腹部一阵蜷动,笑意涌了上来。
看上去毫无威胁,呃不,是脆弱的身体外加娇嫩的面容才是。
——站在门口的是个穿着朴素仆人服饰的白净丫头。
不折不扣不偏不倚的不谙世事的那种。
“老好人桑诺之家”有朝一日也能有这种人物的光顾!
“嚯哈哈哈哈……”
桑诺抓着兵器的手,最终也只能抽出来扶在肚皮上才能勉强与笑意抗衡。
“被这残忍的笑声吓住了吧,小鬼?”
说着,桑诺没有保留地大笑着。既然已经失望一次,现在,他很想看看少女的反应。
只不过,他单方面的笑容很快就枯竭——少女完全不为所动。
桑诺摆出一副丧失玩味的恶相,对站在一旁的少女大放厥词。
“吓到了就赶快转身逃走吧!趁我伸懒腰的时候,动作快说不定能毫发无伤地撤走呐,咯咯!”
他作势大大地舒展了一下身体,先是脖子上的肌肉,然后全身随之迸发出咔哧咔哧的关节脆响。
“我找桑诺先生有事,请让我见他。”
与之相对的,是少女自始至终的淡漠。隐约之中,透着一种放低姿态看戏的气质。
桑诺诧异地再次打量少女,试图找到对方不同寻常的例证。
只见少女全身是基本的兜裙,也没有充当饰品的缎带,鞋子也相当普通——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女仆而已。
(无动于衷吗?看来有两下子嘛。)
“我就是喽,哼哼!”
老好人桑诺向光亮处又移动了一步,两个人身材的对比更加清晰起来,昭告着“识相的话就别惹我”的含义。
“所以说街上那些人所说的‘老好人桑诺希望得到龙鼓草’的消息,没有什么差错么?”
年轻的女仆轻轻用衣袖拂去了一层空气,之后遮蔽在了口鼻之处。
桑诺四周蔓延着狂暴的体味,就算是接受过极好教育的少女,此时也强忍着反胃,最多只能做到不过多露出厌恶的神情而已。
“你在说些什么,自以为是的女仆!”
“我说我在找桑诺,那个‘高价采购’龙鼓草的人。”
“什么龙鼓草?”
桑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,赶走四处作乱的苍蝇。蒲扇般的手掌在空中刮出挥棍似的风声。
他当然不知道龙鼓草还有男士专用的除臭效果。而他面前之人,只从那些乞丐那里听到“一旦从旁边蹭到就会发出沉闷鼓声的灰绿色植草”就可以断定,叫做老好人桑诺的人所需要的正是龙鼓草。
“就是你所描述的那种,一旦靠近就会吓人一跳的植物。”
少女有条不紊地阐明来意。
她花费了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,在水声潺潺的溪边找到了这种幻术系魔法常用到的素材。喏——就是她从兜裙口袋里取出的这簇。
灰色比绿色稍微多一些、看上去很强健、实际上很排斥外界的小草。
“让我瞧瞧。”
桑诺俯下身子,那一张鳄鱼脸便贴了过来。
“什么!”
那诚然是他所看重的东西。
要知道这份消息流传出去的本意也不是得到龙鼓草,可要说对此完全不动心也是假的。因为单单是一株龙鼓草,卖到召唤师协会的话就可以获得几十个帝国金币。
但那不是最重要的。
最重要的是,他在这个镇子里耗费两载光阴所等待的消息的回馈。
“当真是是……你、你你是谁?”
桑诺显得有些惊疑不定。
少女看出虚实,索性从容说道。
“吾乃维德伦蒂娜·罗琳·莫尔甘达那哈。一介无名之辈。”
维德伦蒂娜露出不屑的目光,顺带连打量四周的兴致也没有,只是简简单单对着面前的大汉而已。
“无、无名?”
与这种毫无提防的状态相反,反而是名叫桑诺的大汉从刚才到现在,一直仔细端详着。
“你这女人……”
他面皮上的褶皱微微抖动,差点被少女的目光盯得抬不起头来。
“就算果真是这样,那也就……”
壮汉往回退后了两步,转身的同时警戒着少女。
随着宽厚的身影向一边退去,房间里的景致越发清晰,原以为昏暗无光的室内,意外地闪烁着烛火。正对门的地方布置了不止一层屏风,尽管如此,从光源的强弱分布也能依稀看出些门道。
比如那些透过屏风高低不同的光点,预示着模拟远古风吼之神赛卡隆斯的六芒星阵。最简单的情况大致就是沿着微小通风口,配置以按规律描摹摆设的火烛,从而阻碍气流,最后形成低微的吟唱声。这样看来,这个壮汉也是施法者。
维德伦蒂娜就这么粗浅地想着,壮汉桑诺的手上便多了个物件——钉头锤。
“休怪我无礼了!”
“阿隆弗达里奥。”
饶是早有准备,维德伦蒂娜还是吃了一惊。
自从在宫中遭到法卢莉的“魔法禁锢”,维德伦蒂娜对于脉冲之类的动作防卫有加。可谁想眼看这个疑似施法者的壮汉要亮出家伙,却并非是想象中的招式。
“难道说是因为脑子不够用所以才半路出家,改练拳脚了么?”
维德伦蒂娜倒是很想收起轻视之心,不过就在她惯用的招数生效之后,这个提着钉头锤的粗汉果然愣住了。
“消、消失了!”
兵器在隐形的维德伦蒂娜头顶硬生生打住,使用它的主人则一遍遍揉弄眼睛,想要理解知识范畴以外的这东西。
维德伦蒂娜所不了解的是,现在这个世界早已不是那个魔法普及的年代。过去数量众多的魔法师眼下也成了芸芸众生中的极少数,而且也换了个古怪的称谓——祈求者。
少女轻松地从桑诺身前绕过,站在了他的身后。
果然不是个普通的地方。
“果然是祈求者!”
桑诺半天才反应过来。
这个叫做什么什么莫尔甘达那哈的少女,这种复古的名字,看来无疑就是上面派来的人呢,辛涅摩洛之女祭司?
“看来阁下还真是爱惜时间呢。”
维德伦蒂娜顿时眉目一翘。
“今天是玄月初九,明天就是最晚期限。嘛,算了,你们辛涅摩洛手下的人也总是飘忽不定就是了。我作为接头者,早在两年前就在这里扎根嗯……难免生活得很压抑……哦,人在这里。”
自顾自说着话的桑诺,转过身来,才发现维德伦蒂娜已经现身,并且看到了地上的布置。
“我听说你们那儿的女祭司能在一间密室里生活十年。啊,总之没想到是你这个样子。唔,我也我、我也是为了安全起见,没有别的意思。”
口舌打结之中,虽然能听出害怕的含义。不过更深层次,也就是为刚才的行为致歉的壮汉,心里却在想“现在的世道这种人都能横行么”这种心理,却不是维德伦蒂娜能了解的了。
维德伦蒂娜一直没说话,只是让事情自然地发展。
“这些都是你布置的?”
“不,我来之前就这样了。”
那么说来,这个人不是施法者了?
想到这个可能的维德伦蒂娜低头仔细看了一眼。
只见地上铺满了黑色的颗粒,有沥青也有一些金属的碎粒。在这涂层之上,用血色勾勒出了六芒星阵的空间图,妖冶且诡异。再就是形状不太好看的蜡块以及寥寥几个燃烧着的烛火。
通风口在正上方,经常听到一些漱漱的杂声,似乎是有水流通过的区域。
“是一把好手呢。”
桑诺屏住呼吸等来的,是一句柔和的评语。
“呼,我就说嘛,这些深奥的东西凡人是碰不得的。弗莱根他上个月来的时候,跌跌撞撞碰坏了一瓣蜡烛。我买了新的摆好,不知道对您的异术有没有影响。”
说着,桑诺指着地上一根未燃尽的蜡烛,忐忑不安地问道。
“嗯。”
看来这家伙完全把我当做自己人了呢,维德伦蒂娜如是想到。却在另一边思考着如何糊弄。于是她顺势伏在地上,眉头轻皱。
离地面越近,她越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魔力。
但由于她并不擅长这个领域的内容,所以仅仅能判断出是某种促使人衰竭的能力。
“诅咒吗?”
她瞥了一眼旁边的鳄鱼脸,暗地里叹息。
“这人守在这种地方,恐怕是已经被舍弃了吧?或许,他自己也不知道潜移默化之中,脸皮变皱的缘故。唔……连精神也都被污染得不成样子。”
她小心翼翼地护着畸形的法阵,魔力轻轻灌注一点,豁然间整个室内爆发出刺眼的红光。岩浆一般的色泽映在桑诺的鳄鱼眼中,久久不能消散。他又是揣着好奇,又是担惊受怕,仿佛自认为在这种无法理解的力量面前,他那粗壮无比的块头脆若薄纸。
“有些受损,不过还能挽救。”
维德伦蒂娜淡然地说道。
“您还……需要什么?”
桑诺挤出了个蹩脚的笑容,像是一个犯了错等待惩罚的小孩儿一样。
按理说,阿谀奉承是与极其美丽和极其丑陋之人绝缘的。一个显得优雅,而另一个则根本分辨不出脸上的变化。
可偏偏两个都见过了的维德伦蒂娜,现在又不这么想了。——如果一切按理进行的话,她大概碰不上那个欧内斯特,也大概早就已经死了。
所以,对于出现了这种表情的桑诺,即使是长相丑恶、浑身脏臭,维德伦蒂娜也还是没法全盘否定。不由的,她想起了最后一战中为了自己而丧命的骑士们,还有被人从城上扔下来的沃坎……
人总有不得不接近死亡的理由。
鳄鱼脸是如此,他自己也是,还有刻意隐瞒保留的欧内斯特。——就连那个无耻又高尚的痞子一样。
嗯?又想到了那家伙?
“您……”
另一边,迟迟不语的少女给了桑诺很大压力。
“您、您可要清楚,弄坏它的人是弗莱根,绝不是我!”
桑诺骨子里的恐惧终于作祟,他忍不住在眼前这个少女面前讨饶起来。
虽说能令他态度转变如此彻底的人,这辈子也没碰到几个。可那种人见过一次就……桑诺很果断地驱散了与那段回忆有关的念头。
否则也不至于在这种阴暗角落,靠那个根本不趁手的武器四处装神弄鬼。
“金——币。”
维德伦蒂娜缓缓吐出了一口气。
“金——币?”
桑诺想象中的惩罚并没有出现,在明白了两个字的含义之后,他很快从口袋里掏出七、八个金币放在桌子上。
“弗莱根身上还有更多,我是不是……”
“够了!”
少女打断了他。
“留下金币,然后带上你认为值钱的东西赶快离开,越远越好!”
既然桑诺没见过前来的女祭司,那么那女祭司也大有可能不认识接头者。这样离开的话,应该能捡回条小命。
“可是报酬……”
——只见少女“忧郁”的眼神蔓延过来。
“你会得到的。”
几个大有深意的音调过后,桑诺只觉得自己被沉闷的汗液浸湿,前胸贴后背。
再者知觉上,脚掌催脚跟,小腿催大腿。于是二话不说,他退到了门前并走出去,再小心地关上门,亡命似的逃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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